爱的练习本
推荐序
因为爱，所以美丽
郝誉翔
身在一个洞穴之中，身处一个洞穴之底，
身处几乎完全的孤独之中，这时，
你会发现写作会拯救你。
--莒哈丝《写作》
我一直很害怕去写爱情，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因为总是感觉到词穷，好象找不到字可以去述说；总是感觉到胆怯，害怕会因此看见了自己的卑微，自己的软弱，所以宁可把它严严密密地包裹起来，或者，就让它随时间尘封，变成了化石，把它藏在深深的地底。
又或者，这其实都是出于一种逃避--假装自己非常的坚强，所以从来不会有孤独、流泪，或是失控的时刻，然而，假装久了，却也好象慢慢地就会变成了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体内便筑起了一道又一道坚固的堡垒，但可笑的是，堡垒后面所护卫的，竟只不过是一颗空洞洞的、什么也留不下来的心。
直到有一天，才突然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这一生旅行过那么多的国度，读过那么多的书，却仿佛没有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去爱过任何一个人。我遗忘了爱情的奉献，爱情的欢乐，爱的寂寞，以及爱的痛苦，遗忘了在雨中狂奔的滋味，遗忘了在街头惶惶行走，只为了要寻找一个熟悉身影时，内心所涌起的难堪与寂寞……。爱情究竟应该是怎么一回事？而那又原是何等私密难言的心事啊，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知道，那会有多痛，多苦，多深。
爱是一座又一座被遗忘了在黑夜里的荒原，遍地荆棘，没有道路。而我们被丢弃在荒原之中，孤伶伶的，就像是一个天真又无知的孩子似的，必须自己去找到一条路，学习跌倒了，自己疗伤，擦干眼泪，然后再站起来，继续走。
后来我才知道，爱情，原来不是一项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是本能，不是直觉，更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要去不断努力和练习的，一生长长久久的功课。就像法国导演楚浮在《夏日之恋》中所说的：「幸亏有一种一再斟酌衡量过的、全新的美学式道德立场，他们终其一生，几乎没有矛盾地温柔地相爱。」
在一般的爱情书写中，我们经常读到的是：两性之间的拉锯、拔河，勾心斗角，或是彼此之间的猜忌，争吵与和解……，不过，在伊能静《爱的练习本》中，我们却更读到了一个女人隐密的内心，她的成长，她的跌跌撞撞，她的摸索，以及她如何去和这个注定有所残缺、一点也算不上不美好的现实世界相处，幷且从而去超越它，去建构起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美好的天地。而爱，便是一直引领她向前的那道桥梁。所以，不管对方如何，也不管遭遇何等挫败，她似乎始终坚持着，相信着。爱，遂已变成了一种温柔的、涓滴的意志力，串连起这部《爱的练习本》。
故在伊能静的《爱的练习本》中，没有王子与公主的童话故事，没有浪漫的电影情节，更没有偶像明星的光环，原来在爱情之中，每个年轻的女孩子全都是一样的，全都一样必须要面对寂寞、疏离与失落，都要为爱而受苦，也都一样必须要说服自己，去相信，去理解，去爱。而在这座孤独的荒原之中，写作便成为了最好的救赎。
透过文字，伊能静仿佛是缓缓地凿开了一条道路，见到光与温暖，同时也藉此穿越过时间，而见到了那个一直躲在内心深处的、无助无依的小女孩。而爱，竟不只是要通往自己心爱的人而已，同时，更是要回到昔日那一个小女孩的身边，去抱住她的肩膀，告诉她：其实你幷不孤独……。
在每个女人的心里面，不也都同样躲着一个渴望被爱、被拥抱的小女孩吗？
「好与坏都总是一个别人不爱却努力想要爱的自己。」在《爱的练习本》中，伊能静诚实地写下了一个女人心底深处的告白。诚实得令人心惊。而这诚实的勇气，其实是来自于相信，相信只要坚持下去，这一切，终将都会变成值得。
因为坚持，因为相信，因为努力，所以动人。也所以才会有了这些文字，而一切的苦，才会转化成了最唯美的滋味，结出甘甜的果实。而美丽，便是由此诞生。
（本文作者为知名作家、国立东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自序
为自己而写，
为自己而爱
今天一直觉得冷，感觉要生病了。每一次要生病小腿就会抽筋，接着就发烧，身体强迫自己要休息。
我从来不奢望自己很强势。有时我会觉得像我这样的孩子，从小就习惯贫穷、飘移，所以就会一直要自己强壮健康，好象甚么都不畏惧。但其实一个真正强壮的人是不会逼自己展现强壮的，而我总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很好，那里面用力的程度往往让语言其华也穷，也许是有道理的。
我从来不喜欢完美，也不认为每一个人的幸福都该是同一种形式。我喜欢人格里有些缺陷，我喜欢挣扎时能思考，犹豫时能反省。太完美、或逼自己完美，岂不是像一个假人。
有情绪、有欲望、有不安、能开怀大笑、也能放声哭泣，这样有血肉、有弱点，我觉得才是一个好好的平凡的人。
我想当平凡人，我不喜欢完美。
喜欢的女作家钟文音说：
书写本身就带着许多沉积的河床物，在某一个心底的底处，悄悄冲积着。
常常有人觉得写作的人想太多，太敏感太细致。但想得多一直是我最喜欢也最感谢上天给我的天赋。这是我非常私密且不被任何人看到的一面，身边的人也几乎无法分享到这个部分。连最亲密的人都总是看到在生活里平平常常的我。或许是一个人长大的习惯，于是很多情绪都习惯自己吸收。所以当有人问我身边的人，会不会因为我想太多而也跟着累时，诚恳地说实在是多余的问号。
写出来的人生本来就是隐性的，显性的人生是世俗的人生。在世俗里我幷不是一个很忧郁的人，我总是在笑，这点我想一定很多人能懂得。
我不是太放任自己的人，在生活里我一直很尽力节制。虽然我一直也有很野的欲望，但我尽力地让它在作品里生长。也许就是因为现实里我对自己的节制理性，所以当夜深人静只有我一个人时，我才会让自己感性得一败涂地像个小疯子。
理性与感性，人多与独处，白天与黑夜。
我区隔着自己，非常清醒。
千万不要用看到的一面就去以为，自己可以全面地认识一个人。我非常讨厌任何人以为我的文字是为谁而写的。因为我一直都在说我是为自己而写。
为那时在爱的自己而写，为那时在痛的自己而写，为那时在经过爱的过程里的自己而写。
虽然透过书写，你们会看到一个许多面向的我，有时忧郁、有时哀伤、有时成熟、有时幼稚。而这些文字中的你不是单一对象，也有些是我生命中不可抹去的同性情感。而我惯性用的第一人称，也只是我希望能将文字统一的习性。
可是总有人自以为有趣地偷一点、支解一点、窃取一点地把我的文字加上自己的想象去编故事。而我唯一能抗衡这些支解的便是一直写下去，坚持地只为自己写下去。
也是因为我有着这么一个静谧的场所，所以当我回到人群时，反而能开朗活泼，我很幸福，乖巧且可控制地分裂着。
不过在生病的时刻，甚么理性与感性忽然都想放弃了。而身边的人因为知道你生病，也大多会让你休息，不让你多说话，电话也少了一点，生活有片刻安静与心智软弱，其实也很不错。
这个世界，看不懂的人永远看不懂，故意看不懂的人也故意永远看不懂。但懂的人永远不需要多说，更何况我一直相信你们是看得懂我的人。
还有喔，请你们不要把你们对幸福的期待或幻想放在我身上。我的幸福，幷不是为了要当任何人的希望或榜样而存在的。我的幸福，只是因为我自己想要。而且我的幸福也不是任何人给的，我的幸福是我自己选择的。因为我要这样的幸福，我才选择了我要的人和我要的生活形式。而如果当我不要时，那也是我的选择喔。每一个人都该相信自己的幸福没有白得，不是伸出手就得来的，所以他人的幸与不幸，也其实都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而那些关于追寻幸福的细节，往往都是我们看不到的。
所以，与其一直羡慕着他人的幸福或他人的不幸福，还不如去拥抱你们自己的幸福吧。毕竟这是我们的人生，得到幸福与否都该是自己的责任。
别担心我喔，我是很会照顾自己的，不会轻易被生病或者流言打倒的。这么说好象很厉害，但其实常常鼓励自己给自己信念也是很重要的。
最后要说的是：从《生死遗言》到《生生世世》的恋人絮语三部曲，这一本《爱的练习本》应该是其它两部曲的前传。这里面写的爱是一种单人进行式，无论被对方深爱与否或是否有未来，都能一个人一直努力挚爱下去的单人进行式。
但这也是爱最纯粹的阶段吧！到了婚姻与拥有下一代时，爱已经是太多人的事，这一种独力完成的爱与悲伤再不可得。因为许多人在成年后经过爱的成熟与衰败，最后都在岁月里渐渐衰老且越来越无能了。
只希望无论是成人或青春期的你们读完这些文字，能治愈心底某一个快乐、悲伤的部分，在这个喧闹的世界里，浪漫地、纯挚地、清澈地朝幸福的路途走下去。也在学习爱的「练习本」里，依然不畏惧地带着信仰去爱自己与爱人。
学会爱
爱情一直在滋生蔓延，终于漫溢过自己的负荷，脚下于是生根。
在爱的伤害里，我终于长成生根的大树，能给自己树荫，遮蔽过烈的炙阳、雨水和狂风。
我不想失去你，我想紧紧地抓住你，我想要你。
听到了吗？树叶沙沙沙的声音，像泪水细微的移动，漫过眼眶，滑下脸颊，终于贴在自己的手心里。泪水是学会爱的学费，我们一次一次地缴交，然后泪水越来越稀薄，一直到我们的心静止，我们得以毕业。
但是，当泪水流尽，我们也就真的学会爱了吗？
还是我永远都学不会？
你说我太坚强，所以即使没有你，我也会活得很好，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我总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过分地依赖你，且有时倔强得让人不解，个性忽冷忽热很不甜腻。我其实是在保持自己对爱的清醒，你不知道，像我一个这样从小渴爱的孩子，一旦掉进爱里，会多自殇。我的自我保护，让你以为我很坚强，但我不是的，我只是不敢放。
自我懂得爱以来，便一直都是这样的，一直。
打针会痛、蚊虫叮咬会痛、啃噬自己的手指会痛、但伤心最痛。
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没有你也会很好，那么，就这样吧，就这样认为吧！至少，你不为我多做甚么，我或许就会少一些依恋。
我也许最终会长成大树，在人世里变得肥胖心宽；也许我会变得不再善感，不乱放任自己喜悲，我的眼神也许渐渐柔和无力。但是，那必定是我对爱心死的时刻。
只愿我永远在爱里，不断地学习，即使悲伤。
你爱我吗？我已经不敢问了。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每当我问你，你总是不愿意回答，好象这样的三个字会变成一种承诺，你将会变成我的救生员，必须在爱里照顾我，但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会学会照顾？
我注定要把你、把我们都写成一本本的书。书写是遗忘，当我写完，我的疼痛便得到治疗。那一本本的书都是我的病历表，而病源从来没有被拔起过。我任自己得到这样的绝症，还满心欢喜地感激着你。
写完这一些字，我能好一点吗？而你也能仿如病菌被隔离般地被我隔离吗？也许一切该等我写完再说，但是尽头在哪里？
你是我书写的理由，也是我在书写时亟欲挣脱的对象，你的存在既快乐且疼痛，一如创作，字从我身体里涌起，我爱你如此不可自控。
就让我继续疼痛，我愿意用疼痛来换取爱你的理由，也是我无法不书写的理由，只愿当你看完这些因爱而起的文字时，能终于愿意对我说：我爱你。
夜深了，我走了一天，身体疼痛。将自己泡在香蜂草的浴水里，让汗滑过胸口，然后包裹好自己的身体和心，回到床上我只渴望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沉睡在一片静默里，暂时地忘却了对你的爱与痛。
耽溺
我总是耽溺在对你的思念里。
每当你远离这个城市，我便开始生活在思念与真实生活的夹缝中。当清晨睡醒拉开窗帘，无论雨天炎天，我总是会想象，你也在一样的天气下，过着异地的短暂生活。你的城市从地图上看来，离我幷不遥远。所以我们的天气往往总是相同。但天气的好与坏在此刻都失去意义，我闷闷的心情没有任何气候能带走。
你不在，每一天我都从想念开始，最后又被想念的啃噬而终。那些日子里，白天我必须费力醒来，然后将你的面孔与维他命一起吞服，好让自己感觉到委靡的身心其实依然健康。而每晚入睡时，我则必须将你与热焦糖牛奶一起慢慢下咽，好填补你不在我身边时，我不够充足的体温。
和你生活的记忆，蔓延在每一个下秒的延续里。有时我会提醒自己好好面对工作，但那种提振非常不可靠，思念你的时候我真是无欲至极，我唯一的欲念就是希望你回到我身边，然后一起拥抱甚么事也不做。
而无论我与谁，有任何一种对白，其实我的内心都只是在重复着同一句语言，那就是我想你……我想你……我想念你……。我知道与我对话的人，一定会发现我的不专注，我的眼神飘忽完全无法掩饰。那就像一个失去意志的人，剩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但如果他们知道我在害思念的病，他们就一定会原谅我。
毕竟，谁没有思念过呢？
每天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对你说，但每每在听到你声音以后，我却又变得非常笨拙。我总是开玩笑说你是我的背后灵。但你和背后灵不同的是，不是你这个灵不愿意走，而是我这个人自动地要求被你附身、将你背起，而你便以一种透明的形体与我一同存在。于是我感觉到我呼吸时你呼吸、我移动时你移动。但当我对你这么说时，你却总是说你的爱能这么纤细丰富，真是幸福。
但我才不要在没有你的时候独享幸福呢。
我一直身心健康，准时练瑜伽，好好工作，热爱生命，一切向阳。我不酗咖啡、不酗酒、不酗烟、不酗快餐爱情，却无法避免在你离去后酗忆着对你的想念。在每一个时刻里，化成了一种瘾，永远无法戒除。
柔软的力气
回到台北以后，雨就一直湿答答地下着。在没有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疯狂地昏睡，常常一睡就是十数个小时，狠狠地将自己和这个世界切断。
下午终于清醒，但天已经阴黑了一半。想想你不在的台北，连阳光都懒得见人，心底万念俱灰，真想打晕自己再睡去一次。
手机里满满的简讯留言，大多是等着决定和讨论的工作，余下的则是朋友的问候，却都没有你。这段日子阳光遗忘了我们，是不是连你也遗忘了在这个城市里的我？
你一直都知道，当我离开这个夏季湿热的城市时，最想念的往往是书店。
二十四小时不停息的营业时间，往往也是我深夜一个人安静独处的场所。书店里书本安静而喧哗地立在褐色的木架上，一旁的小阶梯上坐满了人，全都沉默地低着头阅读。我一直相信放弃跟世界沟通的时刻，才往往是和自己沟通的开始。
近来在读郑栗儿的《最坏的时光》，忍不住想抄写：
冷……。墙面斑驳，时间在跳动。假期结束了，
心还是不够柔软。
迷夏儿怀念着静静的时光，走路用很慢很慢的速度，
对人用一种很淡很淡的情感，没有情绪，
活着不必太用力。
我一直期待自己对你也能用一种很淡很淡的感情。但我越是节制，就越能感觉那爱的脉搏跳动有多急速。我喜欢她说心还是不够柔软。我就是不够柔软，我对自己太坏，而我的敏感纤细所带来的，却往往总是自残。
夜里买了热奶茶后走到书店，才发现建筑前的一排行道树上点亮了小小幽蓝的灯，一旁还装饰了一株高大的圣诞树。一年中我最喜欢的假期将要来临，但也代表着这一年将要过去。傍晚和朋友吃蕃茄炸虾饭的时候他问我：「你觉得你今年过得比去年好吗？」我眯起眼，想也不想地回他说：「好！」算一算我今年做的事和别人比起来也许不多，却都是我喜欢的，仅仅是如此，我便觉得很心满意足。
假期快要过去了，时间在跳动着，明天台北的天气会放晴吗？
我真希望自己在这一年将结束之前，能学会活着不要太用力这件事情。
然后学会爱人也不要太用力。
疗伤的沉睡
昏昏沉沉地睡着又醒来，一整天都是如此。
在机场入关时被拦下来，说体温有点偏高，要我多喝水。这句话像魔咒似的灵验，夜里果然低低地闷烧了起来。
是常常有的经验，每一次拍戏，每一次耗费体力过度的工作，到最后支撑着的都是意志力。可是回到家，没有再硬撑的理由，身体就自动投降似的瘫痪、发出警告，要我休息。
这一种发烧，烧的原因是免疫系统的低落，只因为身体被过度使用。
然后在自己的房子里，可以昏昏地睡上十几个小时，只起来喝水、启动一些身体基本的本能，然后又继续睡。睡眠会治疗好一切，睡得真的像是童话里睡美人一样的沉。睡眠里安静无声，也没有梦境，时间完全暗下来且静止。然后在那些完全消失意识的状态里，自己又修复了自己，一点一滴，把流失的一切又沉沉缓缓地养好。
记忆里失恋时好象也是这个样子。
在过度哭泣落泪的心力耗损后，就会陷入沉沉的睡眠。睡眠里失去了时间与记忆，破洞受伤的心在停滞的魂魄里，一点一点地自我填补。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自动保护系统，累了、受伤了、没有答案了，那就睡吧！不停地睡、不停地睡、不停地睡。睡几十个小时，睡几天几月几年。一直到呼吸又渐渐开始顺畅，某一些手脚指尖的冰冷又开始回温，不愿意记忆的都自动撤去，剩下的都仅剩是美好，才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睡眠，继续过着心不再疼痛日子。
就这样，自己最后，原来潜意识里，还是最懂得爱自己的人。
至少，当我们的心不够爱自己时，我们的身体，还是会不忍那种自殇，发出警告，烧一场沉沉的烧，然后睡一场失去一切只为了找回一切的深眠。
以后，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学会，像身体懂得爱惜自己一般，心也学会深爱自己。
毁灭
一
直知道自己是一个不能轻易爱的人，每一次溺在爱里便毁灭自己。
彻底的失去了个性，为了爱你，忽然就成了一个勇士，任何时刻都可以随你走遍天涯海角，即使是只带一个小行李到陌生的城镇，举目无亲，但心里不荒凉，因为知道是要去见你。
你训练了我的独立，从不问我一个人怎么走路坐车。有时天大雨，我必须飞行，但你从不担心，而我一个人坐在车上看雨淹没着窗外的风景，心也是湿的。
而我其实每一次都想被你关心，每一次都希望你真的知道，来看你的路幷不好走，而爱你的路也一样走得辛苦。
你的不要负担，让我吸收了所有的情绪，我不吵不跟你讨好，我的乖巧里没有委屈，因为我慢慢地学会了淹没自己的感受。我学会了关上心里的门与窗，把一切锁紧，不让任何一点充满细微的光透进。当我伤感自问时，我就闭上眼睛，让自己的脑子里浮现一片灰白，想象自己是阿兹海默氏症的病人，脑子里正在被灰色的某些物体海绵化，我因此能遗忘任何记忆，关上所有会伤害我们的情绪。
但原来关久了伤心，爱便也会渐渐一起关闭，我还是那么地爱你，但就快要找不到爱你的原因。
关心、分享、倾诉、感动、渴求、贪图、爱恋，原来都是爱里该有的厚度，但我压抑着不要不说，你便彻底地放心不再响应。我的沉默与隐忍，渐渐无声的爱情何以为继，这是你要的吗？这样的安静承受、不争不求？这是你要的我吗？告诉我？
告诉我……。
毁灭了自己也仿佛毁灭了爱的前行，放任了自己却等于放走了爱情，爱的两者难立，让跟随你到每一个所在而毫无怨言的我终于步伐渐渐沉重。
该不该再走下去？还是放手？那难以割舍的情绪就仿佛是在割伤我自己，哪咤割肉还父母，为甚么我却要为爱割伤我自己？
但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离不开的是我自己，你从来没有不让我离去。是我不懂得爱自己更胜于你，所以才伤了自己。毕竟这世界真正能毁灭我们的，其实也只有自己。
但我能清醒吗？能吗？
恋人的旅程
刚到这个靠水的城市，房间里的灯光都是昏暗的。住在看不到湖水的市中心，窗外没有太多风景，也没有光亮；我靠着窗很希望能看到些甚么，但甚么也没有，墨黑的窗玻璃上只有我自己的脸，隐隐约约地在反射。
心很沉静，每一次离开熟悉的环境，都像一次净身，听不见那些爱与痛的人事，心就忽然一下子澄澈。
一直很想旅行，想走，身体一直有往前去的冲动，虽然不一定是要去哪里。
曾经一个人在威尼斯看难得的运河水大涨，水很慢很慢地溢过老旧的中世纪楼房，墙脚的大灰石砖浸泡得斑斑驳驳。我与其它游人一起在圣马可广场上的咖啡座，水就泡着我们的鞋底，心仿佛放空又像终于被装满。
有的人天生就是旅人，必须行走才能得到安稳；而我在越陌生的城市里就越觉得对自己熟悉，也能更清晰地看清楚我爱你。
回到靠近码头河畔的房间里，脱去身上的衣物，我没开灯，只用肌肤去嗅觉空气。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感都被装满。我会让Michael Galasso的Scenes提琴音一遍又一遍地飘在黑暗中，然后躺在床上，想象你爱我时看我的眼睛。
常常我对你诉说着，在思念一个人时的感官竟然可以如此细腻。床单包裹着身体，也仿佛你手指的缠绕；你总喜欢在我躺下背对你时，用手指细细抚触我身体的每个部分，而那一刻我的幸福会像黑暗一般，紧紧地将我拥抱。
幸福原来是接近黑暗的，我是因为你才知道。
在那每一个没有你的异地城市、黑暗的房间里，我总是甚么光亮也不寻找地听着音乐思念你。有时会想到哭泣，有时会非常甜蜜。我喜欢在黑里想象我们在一起的画面，一幕幕、一遍遍地重演，而你温柔稚气的笑，常常让我感觉幸福的鼻酸且要深深地呼吸。
终于
今天忽然终于明白，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的这一份自我争执，已经不存在了。
心慢慢地沉淀着，像一片叶子落入水里，非常惜命认命地，静止不动。
这许多年里，这一份自我争执，常常在某个夜里，闭上眼的瞬间，仿如炸开一般，在自己的心底轰然。无数的问句与不争气的泪水，伴随着对你也是对自己的质疑，交迭煎熬，一直到泪水累伤了自己的心，才面对清晨的阳光睡去。
我一直告诉自己，你必定是爱过我的。可是，那份爱为甚么在最后瞬间消失呢？（也许不是瞬间，只是我一直没懂。）
你给我的书信，一字一字，我都保留着。偶尔打开那最底层的柜子，那每一封信上的每一个字，就会跳动起来，对自己如小丑般取悦你的情感，哄笑而羞歉。每一封过往的书信，都仿如有着生命般，在心底的某一处狂噪地翻动。虽然书写的人早就遗忘了自己曾写过的字句，但读字的我却常常感到喉尖鲠住了硬刺般，有一种无法吞咽的阻塞。
但是这就早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单向的痛苦裂缝了，你在时间积累及对我的不耐里，渐渐地和我变成了不相识的人。
而我的自哀自怜自厌，都让我要贫乏地假装，一切都安好完整了你真的可以不要负担了那些过去的是你倒霉谁知道我爱一个人会爱这么久搞这么多事但我现在很好了家庭幸福事业顺利我不失眠吃得好睡得好真的都没事了。
可是 忽然 这一刻 我终于感觉自己终于学会放下了你。
不再觉得你有没有爱过我这件事有那么的重要，幷且是真的觉得我们不过也只是缘分一场，你只是在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该走的时间走开。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那原来是该走的时间，所以才对你对这一切心有不甘啊。
我和你的缘分，一直都是强求而来的。那几次其实都早早的差点被事件人物背景个性的鸿沟搞得要了断，却还是被我的信、我的追逐、我对你的不舍弃，给强求地持续了下去。
一直到我发现强求也没办法，你的语言对我如此讪然，你要舍去我的负担如此温婉却强悍，我才终于安静却不情愿地退开。
但是，今天忽然觉得终于可以放下了。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有也过去了；没有，也已经过去了。
那些信和你介绍给我的书，也都年华老老地、想安安静静地平躺，不愿再被我以伤痛羞耻唤起。
你有没有爱过我不再重要，但我却知道我曾经认真地爱过你，能真诚地面对我对你的感情，以及不再计算你有没有回报，我的心才算真正的平静。
而那些放在柜子里的信还有书架上你给我的书，终于都可以好好地和我的心一起得到安魂平静地歇息。
——伊能靜《愛的練習本》節選